Monthly Archives: 四月 2012

張愛玲眼中的盛女

Image

流蘇道:你早就說過你愛我。范柳原笑道:那不算。我們那時候太忙著談戀愛了,哪裡還有工夫戀愛?

一整個星期,香港都因著TVB《盛女愛作戰》真人show節目,鬧哄哄討論盛女。本來覺得講得多,「盛女」這個題目,俗不可耐。也反正懂得批判節目論調的朋友繼續保持正常,看得入肉搥胸、感同身受的人也還是老樣子,便愈發覺得題目乏然無味。

只是同一道題目,一細想,可以有不同的境界。張愛玲的短篇小說名作《傾城之戀》,講的正正是一個盛女的故事,所以俗的,不是題目,也不是節目,俗的是這愚笨的社會。

故事是這樣寫的,三十年代末,大族千金白流蘇,二十八歲,離婚七、八年一直住在娘家。一天前夫身故,激起白家上下對她的鄙視,要她回去守寡,好算送走瘟神。陰錯陽差透過媒婆認識玩世不恭的富家子弟范柳原,到香港發展了一段感情。

故事一直訴說著家族成員的白眼輕蔑,直直就如現今社會對盛女各種意識上的施壓。那個年代,一個大家庭,已經是一個女人的全部。為家族所白眼,一如為整個世界所摒棄。在流蘇得到富家子弟范柳原注意時,有機會嫁予這樣的好人家,家族成員也對她另眼相看,小說這樣說: 「一個女人,再好些,得不著異性的愛,也就得不著同性的尊重。女人們就是這一點賤。」對年歲漸長,花容色褪的擔憂,那種怕「剩」的心態,與現代女性別無兩樣——「七八年一霎眼就過去了。你年輕麼?不要緊,過兩年就老了。

故事著墨最多最精彩的,為范白二人在香港的一段調情角力。浪漫機智,每句說話每個舉動,都在審度著整個身份形勢的強弱,誰都不讓對方佔優,卻不斷要對方迷倒在自己的魅力之下。如:

柳原笑道:「你知道麼?你的特長是低頭。」流蘇抬頭笑道:「什麼?我不懂。」柳原道:「有人善於說話,有人善於笑,有人善於管家,你是善於低頭的。」流蘇道:「我什麼都不會,我是頂無用的人。」柳原笑道:「無用的女人是最厲害的女人。」

又或是在眾人上舞廳,兩人第二次共舞細談的一段:

蘇笑道:「怎麼不說話呀?」

柳原笑道:「可以當著人說的話,我完全說完了」……音樂恰巧停了。柳原扶她回到座上,對眾人笑道:「白小姐有些頭痛,我先送她回去罷。」沒提防他有這一著,一時想不起怎樣對付,又不願意得罪了他,……只得由替她披上外衣,向眾人道了歉,一同走了出來。

來來往往,吊胃口、猜忌、計謀、盤算。一張一弛,時而謹慎又時而輕狂,卻又恰到好處,不越雷池。精彩處太多,再想到甚麼45度角站姿、短訊切勿最後發等技倆。嗯……真的很小學雞。

小說之中,準確點說,或者又只有女的在耍心計,因為「剩」的恐慌,事事機關算盡。在范說過幾番心底話後,女方的心計終於惹毛了男方。半夜一個示愛的電話,最後成了一個釋放不滿的決堤——柳原道:『我不至於那麼糊塗。我犯不著花了錢娶一個對我毫無感情的人來管束我。那太不公平了。對於你,那也不公平。噢,也許你不在乎。根本你以為婚姻就是長期的賣淫——

直至香港淪陷,在漫天煙火的生離死別之後,洗淨鉛華。二人自然不過地,把真正的自己交付給對方。

「從前坐一截子汽車,也有一席話,現在走上幾十里路,反而無話可說。偶而有一句話,說了一半,對方每每就知道了下文,沒有往下說的必要。」

「在這個動盪的世界裡,錢財、地產、天長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靠得住只有她腔子裡的這口氣,還有睡在她身邊的這個人。」

一個城市的覆沒,方成就得了白流蘇這個「盛女」看破事兒,不再忙著玩弄計謀「談戀愛」,踏踏實實,與另一個人「戀愛」起來。張愛玲寫《傾》這個短篇時為1943年,才23歲。其時國家亂局,偏偏大事不談,只講風月,當時就受過不少非議。如果北韓試射衛星失敗,核試在今年底把世界都帶到了盡頭……傾了一個星球,盛女啊,面對使用計謀求愛的誘惑,同樣大事不談,只講風月的你,關於「愛」這道題目,到時又能看得破甚麼事兒啊?


後悔是一種性格

Image

很常聽到的一句:我怕我會後悔。

怕後悔的人,其實不用怕,因為很多時他們的後悔,不是一種選擇過後對與錯的後果,卻是一種性格。

性格屬於後悔的人,只要面對抉擇——士多啤梨、蘋果、橙,在決定過後的下一秒,就已經把注意力置在放棄了的東西上,腦內不斷迴盪著無限的可能性,充斥著以「如果可以再選一次,事情會……」作起首的填充句,往下的幻想,獨處又或是失眠的時間如果夠長的話,可以獨立成一套長篇小說的故事。

所以後悔的人,不論選擇為何,後悔的感覺總是不時如鬼似魅地出現在生活的空白虛位,揮之不去。因為必然出現,情況談不上怕或是不怕。而性格少有想起後不後悔的人,又真的鮮有後悔的感覺。

要戒掉後悔的性格,首要做的,是做決定時要學習決斷。猶豫不決的時間愈長,不會予你少一點後悔的機會,只會增添以後胡思亂想的頻率。做決定時,把各種利弊想好了,放在燈下桌上,確認一下大概沒有遺漏,選一個最好的就是了。

然後要學懂的,是經濟學最根本的一道鐵則:機會成本。明白每個選擇的背後,得失的不止於你那個選擇所得的或所失的,還有你沒有選的哪些選擇,所能引發的一切可能性。如買賣,付出的是其他選擇的可能性,那既然付出了,就如買東西付了鈔,你不會打算拿了貨品又拿回錢吧?

道理明白了,接下來要做的,是把心思置於已選的東西上,多嘗試欣賞它。別老惦念沒帶回家的東西,把它放在腦袋的放映院播過不停。

像那通許多年前徹夜無眠的電話,那個人請你留下來,你想整整一個月,最後你還是約了他在咖啡店,把那杯還溫著的花茶、那個人和那個答案一同留在那裡,推門逕自走了。

今天,現在的一位和你鬧翻了。坐在同一間咖啡店,看著桌上一杯花茶,你在想,如果那時答應從前那一位,留了下來,今天的委屈,是否都不會發生。

只是人遠茶涼,當時的決定,那個年紀的你一定有他的原因。付出了的機會成本,不用再為此懊悔,要對自己下過的決定有自信。呷口茶,再次頭也不回地走入門外的人群之中吧。

但我知道江山易改,人的本性總是難移,所以嘮嘮叨叨一番後走筆至此,我也開始後悔起來了。


記者的等級

Image

(Marie Colvin1956-2012)

職業無分貴賤,是在一些場合上,對某些人的安慰說話。千萬別傻呼呼上當。因為一旦你真的相信了,很容易會完蛋,將自己大半生的時間,投資在低賤,卻又以為無分低賤的行業。

當中最有趣,是記者行業。

同一職稱,地位南轅北轍。相同統稱,更令不同範疇的記者避不了思考各自地位差距,尊榮卑賤,天堂地獄。

戰地記者,一張機票一雙腳,踏進槍林彈雨,又或是走入凶湧如獸的群眾當中。為的不是甚麼,是想在一個陌生國度,把世界另一幫與自己本來不大相干的人所發生的事,說給世界知道。當中維護著一些價值,出於愛——對人類的泛愛。

緊隨其後是政經記者,報道牽繫著公眾利益、知情權,在自己的社區起監察作用,同時因為題材敏感,受的壓力不論來自外界又或是自己都比較大。

再之後是副刊記者,生存除了確保自由安穩外,還要對人文藝術有所追求。正是副刊生活當中對藝術、音樂、健康、旅遊、時裝等等一切的消費資訊的流傳。副刊是張兩刃刀,既推動了消費和經濟,但性質又時常類近於廣告,當中對持平又存在著灰色地帶。

最後最低下的,是娛樂名人八卦記者。

八卦的意思是,那件事知道與否,都不影響讀者的生活,報導的出發點,是以一個人(藝人名人)的工作與生活作為材料。娛樂新聞不是報導娛圈的新聞,「新聞」才是娛樂的本身。這種新聞,如實報導的,是把藝人的人生放大去娛樂群眾。失實的,簡單講就是以說謊和冤枉為已任,去換取支薪。這不是下賤的工作,說不過去。

誰屬貴誰屬輕,其實各個範疇的記者都很有自覺。最極端的兩類,外表性格氣質就經已很能反映貴賤的分野。娛記一走出來,一般吵耳喧嘩而霸道,為的是要將自己做著的事情合理化。在旁人鄙視的眼光之下,用大一點的姿態,高一點的聲線,平衡心理。在談正經事時,一般卻很沈默,或繼而冷嘲自謔。

情操高尚的一類記者,一般時候都很沈默,堅定自信,但在有事發生需要發聲時,聲音卻比誰都響亮。

在一般的等級分野外,有一類記者特別可愛。他們是娛記,報導卻不見惡毒八掛的,明明半個身陷溺於醬缸之中,卻保得住清白之身;另外一類特別討厭的,是明明選擇當個監察社會的位置,卻利用自己的專業去愚弄群眾,倒黑成白。清白娛記的一類,不一定比戰地記者更高尚,但愚弄群眾的政經記者,又一定比娛記可恨。

美籍獨眼記者Marie Colvin,10年前採訪斯里蘭卡內戰,失了一隻眼一隻耳。之後講﹕「我們的任務是說出真相,透過揭露戰爭的可怕,我們絕對能夠,而且可以帶來改變。」今年2月,敘利亞血腥鎮壓時遭火箭炮轟死殉職。死前數小時作最後電話報導,報導一名兩歲男童死於炮彈碎片。

同一個名字,一些記者,用雙手在遠方築起一座人文的燈塔,黑暗中用生命燃燒出火光,向彼岸的人發出一閃一閃的訊號,一不小心,就熄滅了,如流星。

一些記者,在這個名字之下,卻常常花好幾星期的時間不眠不休,去了解一個女人肚裡面BB係邊個經手;A變D裡面究係真波定假波;誰跟誰係咪有一手;誰又幾時結婚幾時生仔……

兩者均為母親十月懷胎生下的,長大後從事同樣名稱的職業,卻是兩個不同的故事。有些工作,不是一句「搵食啫」便說得過去的。不想母親傷心,快點轉工吧。你覺得我不論如何,都不應該拿你老母來講嗎?掌你個嘴!你們不是最喜歡挖人全家來講的嗎?下次聽到職業無分貴賤的安慰說話,可別再相信了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