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蘇道:「你早就說過你愛我。」范柳原笑道:「那不算。我們那時候太忙著談戀愛了,哪裡還有工夫戀愛?」
一整個星期,香港都因著TVB《盛女愛作戰》真人show節目,鬧哄哄討論盛女。本來覺得講得多,「盛女」這個題目,俗不可耐。也反正懂得批判節目論調的朋友繼續保持正常,看得入肉搥胸、感同身受的人也還是老樣子,便愈發覺得題目乏然無味。
只是同一道題目,一細想,可以有不同的境界。張愛玲的短篇小說名作《傾城之戀》,講的正正是一個盛女的故事,所以俗的,不是題目,也不是節目,俗的是這愚笨的社會。
故事是這樣寫的,三十年代末,大族千金白流蘇,二十八歲,離婚七、八年一直住在娘家。一天前夫身故,激起白家上下對她的鄙視,要她回去守寡,好算送走瘟神。陰錯陽差透過媒婆認識玩世不恭的富家子弟范柳原,到香港發展了一段感情。
故事一直訴說著家族成員的白眼輕蔑,直直就如現今社會對盛女各種意識上的施壓。那個年代,一個大家庭,已經是一個女人的全部。為家族所白眼,一如為整個世界所摒棄。在流蘇得到富家子弟范柳原注意時,有機會嫁予這樣的好人家,家族成員也對她另眼相看,小說這樣說: 「一個女人,再好些,得不著異性的愛,也就得不著同性的尊重。女人們就是這一點賤。」對年歲漸長,花容色褪的擔憂,那種怕「剩」的心態,與現代女性別無兩樣——「七八年一霎眼就過去了。你年輕麼?不要緊,過兩年就老了。」
故事著墨最多最精彩的,為范白二人在香港的一段調情角力。浪漫機智,每句說話每個舉動,都在審度著整個身份形勢的強弱,誰都不讓對方佔優,卻不斷要對方迷倒在自己的魅力之下。如:
柳原笑道:「你知道麼?你的特長是低頭。」流蘇抬頭笑道:「什麼?我不懂。」柳原道:「有人善於說話,有人善於笑,有人善於管家,你是善於低頭的。」流蘇道:「我什麼都不會,我是頂無用的人。」柳原笑道:「無用的女人是最厲害的女人。」
又或是在眾人上舞廳,兩人第二次共舞細談的一段:
流蘇笑道:「怎麼不說話呀?」
柳原笑道:「可以當著人說的話,我完全說完了」……音樂恰巧停了。柳原扶她回到座上,對眾人笑道:「白小姐有些頭痛,我先送她回去罷。」流蘇沒提防他有這一著,一時想不起怎樣對付,又不願意得罪了他,……只得由替她披上外衣,向眾人道了歉,一同走了出來。
來來往往,吊胃口、猜忌、計謀、盤算。一張一弛,時而謹慎又時而輕狂,卻又恰到好處,不越雷池。精彩處太多,再想到甚麼45度角站姿、短訊切勿最後發等技倆。嗯……真的很小學雞。
小說之中,準確點說,或者又只有女的在耍心計,因為「剩」的恐慌,事事機關算盡。在范說過幾番心底話後,女方的心計終於惹毛了男方。半夜一個示愛的電話,最後成了一個釋放不滿的決堤——柳原道:『我不至於那麼糊塗。我犯不著花了錢娶一個對我毫無感情的人來管束我。那太不公平了。對於你,那也不公平。噢,也許你不在乎。根本你以為婚姻就是長期的賣淫——』
直至香港淪陷,在漫天煙火的生離死別之後,洗淨鉛華。二人自然不過地,把真正的自己交付給對方。
「從前坐一截子汽車,也有一席話,現在走上幾十里路,反而無話可說。偶而有一句話,說了一半,對方每每就知道了下文,沒有往下說的必要。」
「在這個動盪的世界裡,錢財、地產、天長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靠得住只有她腔子裡的這口氣,還有睡在她身邊的這個人。」
一個城市的覆沒,方成就得了白流蘇這個「盛女」看破事兒,不再忙著玩弄計謀「談戀愛」,踏踏實實,與另一個人「戀愛」起來。張愛玲寫《傾》這個短篇時為1943年,才23歲。其時國家亂局,偏偏大事不談,只講風月,當時就受過不少非議。如果北韓試射衛星失敗,核試在今年底把世界都帶到了盡頭……傾了一個星球,盛女啊,面對使用計謀求愛的誘惑,同樣大事不談,只講風月的你,關於「愛」這道題目,到時又能看得破甚麼事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