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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更》

我用人生一半的時間守住一個黑夜
在寒冬中守得比較痛快
如果在冷氣機的顫動下
很容易,一不小心就抓住了黎明

我用人生一半的時間守住一個黑夜
守到成了一則消息
當有人難當後勺子與硬枕磨擦出的絲絲空洞
平常無人的一個晚上
便由電話的震動模式去刺破我沒有計劃的一晚計劃

我,也就成了未眠人的一雙耳朵

只是沒有人和我一樣花得起半生
就那樣守住一匹無事而死寂的黑布幕

當未眠人的煩擾在腦內盪遠
一聲晚安從來只屬於你們而不屬於我

三千條蚯蚓這時才開始在我頭頂嗞嗞蠕動

只有電話屏幕的光線為我撐住搖搖欲下的天花
代我守住還未守完的黑夜邊緣
還有一篇嘮嘮叨叨沒有道明的呢喃

向我講一聲
只有守夜人才可跟守夜人講的晚安。

晚安。(蚯蚓還在死命的蠕動)
睌安。(蚯蚓還是未肯罷休)
晚安。(蚯蚓似乎也快乏力了呢)
晚安。(蚯蚓也不過在垂死掙扎)
滋⋯⋯晚安。

我想天花,現在一定寂寞得要命。


剝落

MOS

有些離別,沈重而巨大,卻不一定要以狂歌的姿態在任何時間和地方放肆。

因為太平常,其實人人都會遇上,好像人人都會吃飯會睡覺會乘車會拉屎一樣。

其實沒甚麼特別,所以也沒有甚麼表面看得見的痕跡。

不過離別的時間一旦久了下來,後面的影子也跟著拉得愈來愈長。表面是非常非常平靜的,只是裡面的質量在萎縮起來。

那些離去的東西,更確切地形容,是建築起「你」所以為「你」的物料紋理,一順一逆之間,緊緊黏著的非常重要的結構部分,是人對自己一向認為理所當然的自我理解。

它們離去的速度很慢很慢,不是一下子抽走了基石的部分,而是如紋理中的晶體,在遇上溫度後非常緩慢地溶掉,滲到外面,再結晶,在表面凝固成一塊塊如馬賽克表皮的東西般,慢慢地、無可挽救地鬆脫剝落。

這種向內的枯萎,並沒有破壞雞蛋殼外表的圓潤,只是慢慢地失去裡面的重量,它還是照樣地滾動著。

但自此以後,你很難再稱之為雞蛋。

它,不過是雞蛋殼而已。


定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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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以前她在和他分手以後,她一直喚他做渾球。

那時候我沒有作聲。

再過了一段時間,她開始尋回他的名字。我問:怎麼了,不恨他了嗎?

——其實那時他都很好,除了分手的時候……

兩個人的關係是一段歷史,而歷史都難免著眼最後的結果。他將她拋棄了這個結果,成為了她為關係作的定論。幾年後,傷心的腦充血平伏了。她反倒想得起他的好,為他在心裡平反。

——-

歷史成王敗寇

功過都由結果定論/

正如愛情

難免著眼結果

都忘了栽花澆水的日復日/

若然歷史所留白

都要靠小論述去填充/

當愛情蒸發得愈來愈輕

我求你只記著那個無風的晚上

傻瓜地在你窗外準備驚喜的那個悶焗晚上

電話的一端在喘氣

另一端在流淚

那一夜

我們隔著五層樓靜止的空氣

一起微笑的那個晚上

只記著那個晚上

可以嗎?


冬午暖曲

冬午暖曲

忙裡偷閒的一個冬下午
白窗台迎來暖身的陽光
咖啡室潔淨又粗糙的牆壁都温柔起來

一對坐在那邊窗口的小戀人的剪影
正靜謐地各讀一本書

一時手牽著手低頭讀書
一時掩卷輕吻對方臉頰

我臆想
他們嘴角必然微笑著

至於這個時候
你在還是不在我身旁
都不再重要了

一個人
就幻想你軟綿的笑容
兩個人
就一同呼吸一室曬得充滿愛情的温度
而背景音樂
好該是這樣的……

……Some day, when I’m awfully low

When the world is cold

I will feel a glow just thinking of you

And the way you look tonight……


201314是個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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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4是個陷阱。

「我愛你一生一世」,即201314的國語近音,在當日整個臉書都有不少人以這個玩意兒秀甜蜜。羊群造成壓力,許多女生自然也想從另一半口中聽聽。

這天大概不少女生都會問男友:為什麼你都不跟我講201314? 只是201314是個陷阱的原因,不在於男生沒有宣之於口的話可能會觸發的一場吵架,卻在於女生「問」的一剎那。

所以更準確地說,201314是一個誘惑或者觸發點,叫女生向男人設下陷阱。

201314,讓我想起2002年的韓國電影《春逝》。電影由韓國的許秦豪執導,香港陳可辛擔任製片,並由劉智泰演男主角以及李英愛演女主角。戲中飾電台DJ的李英愛與飾錄音師的劉智泰因工作相識而火速相戀,繼而打得火熱。

有一幕劉智泰教李英愛駕車,到了一個鄉野地方,車停下來,二人下車,見到山坡上一個夫妻合葬的墳墓,女的問:我們死後,就像他們那樣一起合葬,你說好嗎?男主角默然不語,若有所思,隔了半晌只將女的一擁入懷。男生的沉默讓女方追問起來:「怎麼了?你不願意嗎?」男生笑了起來,卻沒有回答。

然後二人熱戀好一陣子後,女主角移情別戀了。

說201314是一個設下陷阱的誘惑,就是這樣的一類誘惑。

悲劇的開展,在女孩子「問」的舉動。戲中墳墓是誘惑,現實中201314也是一個誘惑。女人愛聽一生一世的諾言,一些事一些話,會誘發出她們對諾言的遐想。只是這個「問」的舉動,就男性的理解卻是另一回事。

女生問的時候,是想「聽」這些話。那一刻,她當然希望一生一世的諾言是真的,但她們卻不會同時想到自己對這個諾言的責任——就是,她們都沒有想清楚自己也是否準備好被這個人愛一生一世。

情況跟買鞋一樣,買的一刻,是非常熱烈地希望買這對鞋回家的,也的確是幻想自己會三不五時將之穿著上街。只是「想買」的慾望滿足了,鞋卻可能只穿過一兩次便永藏櫃底。女人「想聽」諾言的慾念也一樣,那一刻需要得到腦部的刺激和滿足,卻不代表她想到了自己對這個諾言的義務。

然後事情便開始糟糕了,男人儘管也會買一台音響回來卻不怎麼聽,但對於一生一世這個在理性上理解為:由現在開始直至雙腳一伸的幾十年的數字,一般都會認真看待(當然也有男人專愛以「一生一世」哄妞,但就連他們胡扯時,也十分清楚事情不會發生)。作為以可行性主導思考的人種,做不到又或是沒有太多把握,他們一般不太願意應承。

最要命的是,當女生「問」的時候,男人一般不會理解那是一個如口痕的慾望,總是拿它認真看待,同時會假設,以為女人既然問得出,也理所當然是認真地想好了會在往後的人生交出一個位置,跟自己長相廝守。

女人這些近乎瞎扯的慾念,是男生的陷阱。幾多男人心口一個勇字,以不能辜負對方的情義為前提,思考自己能否真的往後都跟她一起。正如戲中一句:「我們死後,就像他們那樣一起合葬,你說好嗎?」就讓聽在耳中的劉智泰望向山坡,陷入了「我是否能同樣做到?」的沉思;後來的一句:「怎麼了?你不願意嗎?」男人聽了甜笑起來,是以為這是女人對一段關係以及對他的非常堅定的承諾,卻想不到李英愛不過是那一剎那想聽聽而已,她個怕寂寞的女人。男人後來的憤恨,是感覺受騙了,他為了以為她有的堅貞而全情投入,生怕辜負了對方。腦海中理所當然的一生一世與沒頭沒腦地被橫刀奪愛結果,有著太大的落差。

期望女人不受追尋剎那永恆的浪漫所誘惑,與期望女人不買鞋一樣不設實際,因為她們付鈔的時候,真的沒打算把那雙高跟鞋冷待,只是那個衝動真的欲罷不能,沒有想到了往後的事情。

所以男人啊,別以為所有人類的思考模式都跟自己一樣。面對「你為什麼都不跟我講201314?」這類問題,不論你選擇答或不答,都要記住許多時那不過是女人為浪漫所迷惑,一認真你便輸,特別往後還有那些2013214(愛你一生愛一世)、2013520(愛你一生我愛你)、2013530(愛你一生我想你)等等,可要當心才好。


As we grow, we grow apart

Fork

《成長間,我們漸走漸遠》
“As we grow, we grow apart"

作者:Reshika Ramprsad
翻譯:周帆

破曉的旭日在催促著我們成長
叫我們戳破頂頭的土壤
向長空伸手,抓緊快樂的投影

這個讓我們沉醉於快樂的時刻來到了
歲月使我們長成飽滿的稻穗,收割成就所帶來的甘甜
對,成長的時候到了

對啊對啊,最愛的,我們並沒有朝著同一片天空成長,卻向著各自的天涯走去
我們的人生於無數的分岔口上化開
化成無數條永不重遇的歧路
每一條都充斥著同樣的成就、喜悅和成長
卻各自都無法體驗讓對方喜悅的經歷

曾經的相知將永留於回憶之中
也永遠只存活於回憶之中

經年後驀然回首,可能還記得曾經同途的相依
我們向前路仰頭闊步的當下,岔口同時卻拉得更遠一些
各自的選擇、心所追尋的目標以至靈魂都不再相連
歧路的盡頭亦永不相遇
我們依舊成長,向各自的天涯漸去

但我最愛的你,你要記著,儘管我們各有自己要走的路
但路途上,必然都鋪滿最精緻的階磚;必然都存在著所有的事情所需要的堅實支柱;必然都歡迎著新的開始和經驗
也必然繼續各走天涯,直至肉眼不能再承受的範圍

這兩條歧路,註定會寫成歷史
也註定以福樂與成就來作註腳

是啊,最愛的,我們都將繼續成長,正如我們各走的道路——只是,它們都在成長中漸走漸遠。

The time has now dawned for us to grow,
To grow beyond limitations
To reach for the skies and to seek and experience the epitome of happiness
The time has approached for us to dwell in the lake of euphoria
For us to reap the riches of the ages and taste the sweetness of accomplishment
Yes, the time has come for us to grow

Alas, yes alas, my dearest we do not grow together, for we have been growing apart
Your lives have forked into different paths never a joining
Each path filled with equal success, happiness and growth
Yet each never to experience the company or the true happiness of the other
A once close friendship will always linger and exist in memories
But there in memories it will lie forever
Maybe in a distant future we may look back and remember the company of each other
Yet as we move ahead, our present widens the fork
Our choices, our hearts desires and our souls will never be aligned
The end to each of our path will never meet
For as we continue to grow, we grow apart

Yet remember my dearest, thou our paths may be apart
They will always be paved with the finest of materials
They will hold solid to all beings
They will invite new beginnings and new experiences
And will continue to stretch further than the human eye can see
For our paths, each of ours are destined to make the pages of history
They are destined to reach the heights of ecstasy and the bliss of achievement
Yes my dearest our paths will grow
They will continue to grow, but they grow apart

***

在電影《500 Days of Summer》中,有這樣的一句:「People change. Feelings change. It doesn’t mean that the love once shared wasn’t true and real. it simply just means that sometimes when people grow, they grow apart.」,然後在網上找到了南非詩人Reshika Ramprsad一首名為《As we grow, we grow apart》的詩。

年少的時候總以為愛能戰勝一切,甚麼「因了解而分開」都一定是藉口,更是最不要臉不肯動腦筋的廢話。那個時候相信只要愛還在,甚麼都不成問題。

那個時候身邊所愛,都由路上同一個起步點出發。身邊的光景都相同,看到的東西和角度也一樣,要分開,都不過因為不愛。

但原來在路上一直走不去,人生可以有那麼千百個可能性,對生命生活可以存在那麼不同的看法,不同的道路可以對事情的輕重有著那麼不同的定義。

如果往下走叫做成長,又如果成長道路的分岔口可以有那麼多的話,我又可以如何將那個在起點的時候我很愛很愛的人,死命地拉回身邊呢?


《人生到底是乜東東》計劃之我的答案

生命是在一個永恆地烈日曝露的正午,走在沒有濕度的沙漠上,反覆尋找海市蜃樓的過程。模糊的視線裡為龜裂的嘴唇搜尋濕度。從狂喜到失望到狂喜再回歸失望……還是不斷地走向一個個海市蜃樓,明知卻不怠。沿路留下的足跡,好快就為風沙所蝕,寂天寂地沒有誰記得。但起碼一回頭往下望,那幾個新放的腳印還是顯得非常清晰。對於安坐於綠洲從來溫飽的人反倒有點蔑視,也許是某類人變態的自虐而已。

卻無比快樂。

 

計劃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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賣感覺還是賣愚昧?

對,又是這個老掉牙而無人不知的問題。說出來,明白的朋友會嫌無新意,不明白的朋友我是定會把他們開罪的(我認我用「明白」這個詞語先假設我的想法一定對,是有點霸道的),但我還是不得不喋喋不休地再講一次,特別每次我在街上見到有人穿Hollister Tee的時候。

走入希慎Hollister新店,那種只見裝飾燈而不見主光線的設計,在IZZUE又或是更多的店,都已經見過了。但黑暗中,射燈照射著店內高掛的男女MODEL肌肉胴體海報,又或是巨型電視配強勁音響閃不停,一切旨在製造膜拜感覺,從而是買了它們後得到的自我良好感覺。

看著整個店面所擺出來的衣服,盡是一堆看不出有何設計、只是反覆單調地印著「Hollister」品牌名字的單品。

走到店內,如果要向售貨員問一條最尷尬的問題的話,首選的一條一定是:我想搵一件Tee,上面印住一個Hollister print嘅,唔該。

我不能理解一個如此張狂、明目張膽而直接地運用品牌營銷作迷幻特技,從而讓你對品牌名字感覺良好的品牌,它所推出的那堆不在設計上花絲亳心思的罐頭產品,為何會有笨蛋肯穿。

那是等於穿上一件(或每一件)印上Hollister字樣的Tee,再告訴街上所有人——「我是被廣告攻勢迷惑得很笨的笨蛋」。最要命的是,這些傢伙是的那份自我感覺良好,是跟你來真的;另一邊廂則是品牌一副滿不在乎、聳聳肩覺得它所耍弄的特技是吃定你的姿態。

一個願打一個願捱,姣婆遇上脂粉客……是我太多事了嗎?也許是,但穿著Hollister乏味Tee的那些一邊展示愚昧,一邊又挺胸揚首覺得自己升了呢的人,我真的非常受不了。

所以穿著這類Tee的人要留意了,如果有人在街上,撐大了眼珠子看著你胸前那個千變萬化的Hollister字樣,要弄清楚囉,他究竟是豔羨還是歧視呢?要當心呢!


人性中陰暗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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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裡我首先要交出一個問題:你人生中幹過最黑暗的事情是甚麼?

面對這樣的問題,你不得不拚命地想。雖然就算拚了命去想,也不一定想得出甚麼特別的東西,但如果希望能想得出什麼來,卻是不得不拚命的一件事兒。

因為人本來就不太能夠把這種事記著,傾向於把它們從記憶中忘個乾淨。這是成為一個不錯的人,一個至少你讓所有人認識你時,看上去還不錯的人的天性能力,然後如白紙般無暇(無知)地活下去。

我站在這個問題的對面,就用了好幾天的時間才勉強想得起那段記憶。

那是小學時代的一段回憶,回憶有多少屬於完全的事實,我也沒有多大的把握。我只是盡力去回憶起事情的全部,那是大概在五、六年級的事情。班上有一位男孩,樣子十分滑稽,瘦個子,最突兀的地方在於身軀以上的部份:非常幼長的頸,配上細小呈菱形的頭顱,如鴕鳥。

這位同學自然長得不好看,眼睛小小的、牙哨得很厲害,但心地倒是非常好。說話時結結巴巴,沒自信,也沒有幽默的節奏,時時把應該還蠻好笑的東西,說得非常納悶。

他是班上被欺凌的對像,是被同學欺凌得人沒有自信,還是本來是這個樣子,所以使同學看他特別不順眼呢?哪個是因哪個是果,我也搞不清了。總之他是無時無刻都被欺凌的,只要一有機會,班上幾位特別活躍卻又特別聰明的壞分子,就會或動手或動口去欺凌他。

那時候在旁邊看著,我是有幾分為他難過的,因為他心地著實不錯,而那時,我在班上也不是甚麼受歡迎的人物,雖不至於肢體上受到欺凌,但為同學冷漠地對待或挖苦亦不鮮見。我因而也就特別明白他的心情,特別在他被欺凌得無處可逃,要靠目光找個圍在外面沒份兒欺凌他的誰,去安慰一下自己的當兒。

然後有一天,壞同學一改了冷待我的態度,把我稍稍移到他們的圈內。但大概是我不夠他們壞、不夠他們看上去的有趣,因而在裡頭仍是一個丑角色。

要真正成為他們的一份子,必須要變成他們的言行、他們的行為,也要喜歡他們喜歡的東西、討厭他們討厭的東西。

只是我就著欺凌那位樣子很滑稽的男生這回事,顯得太過不感興趣了。因為我太明白他的感覺。

但那個時候,得到朋輩——一幫得到所有人注目的朋輩——所提供的友誼之手和接納的誘惑,是多麼叫人嚮往,那是童年專屬的禁果。

然後又有一天,我開始向這位男生進行欺凌。

我沒有動過手,只是一有機會就向他說盡一些難聽的說話。男生每次傷心卻又善良的哭喪臉,我看在眼裡第一時間都心有戚戚焉。但每次都很快為耳背其他孩子代表著認同和讚許的笑聲所衝散,我把他罵得愈過份、嘲弄得愈到肉,所得到的笑聲就愈大,我也行使我的語言暴力得愈起勁。

過份的程度是什麼關於他的東西拿來嘲弄:怎麼你名字那麼改得那麼難聽?你頸那樣長你是怎麼出生的?你生來那副怪樣子你有想過去死嗎?你結結巴巴的說說說你到底想講甚麼?要是我生來是像你這樣的一個畸胎樣,我早就不敢出屋企門口了……盡是一些極無聊,無聊得他根本不可能事先意識到即將又被傷害。

我不得不承認,我從當中得到無比的快感和自信。(在他時悲傷時光火,卻總是仍然非常善良的時候。)

我不得不承認,我以傷害一個在沒多久以前還是和我不存在多少分別的人,去脫離那個同樣被嘲弄欺凌的狀態。我以增加同類的慘淒,去抗拒成為受害的同類。

那是非常非常邪惡的一件事情。

因為其他的孩子,可能因為無知又或是愛出風頭,把欺凌別人當成樂子。他們大概因為閱歷不多,不懂得被人欺凌的感受。而我,卻在那個時候,已經非常切身地感受過那是如何難受的一種滋味。而在拒絕這種邪惡的勾當和得到朋輩認同的誘惑之間,我卻選擇了後者。

所以本質上,我比其他的頑童更差勁。

我十分清楚地記得,有一次在男生被侮辱得無地自容的一次,他哭得已然有點抽搐了。他喘著氣,把頭微微仰高,兩邊鎖骨連到腮邊的兩道筋脈,印在他又瘦又長的頸,特別深刻礙眼。他緩緩把眼蓋閣上,讓養在眼框內的淚水盡情滾下去。那是一種對人性、命運、童年和自己的善良異常深沉地失望的表情。

然後將雙眼慢慢睜開,那是不同於平常他總是太善良的眼神的一種含恨的眼神。一臉被他手背抹得雜亂的淚痕,眼眨毛上不整齊地沾著幾滴淚珠,他掃視著眼前的所有人,然後找上了我的臉,直把怨憤的目光投進了我雙眼很深的地方,我直覺那是對我徹底的失望,看得我毛骨悚然。

事情最後並非留待到畢業的一刻沒有結尾地終結,但千萬別以為是我有一天良心發現,停止我的欺凌行為並正義地把那幫人狠揍一頓。由始至終,我都是卑鄙的。

事情其實完結得很荒謬。在一段時間後,由起頭欺凌他的一個傢伙,有一天良心發現起來,跟大家講:這樣其實非常不好,我們以後也別這樣對待他了。然後我這個為了得到他們的認同,卑鄙地欺凌著另一個自己的人,被教育到「不應該欺凌別人」的道德和同情心。一個最應該感受到這種同情心的人,卻是最後知後覺的一位受教的人,不知道如何自處。

我其實不知道一個人憶起自己人性最黑暗的記憶,有什麼用處。但這樣,可能至少在發現別人的黑暗時,能存在多一點的寬容吧,也提醒自己,起碼在意識得到自己行邪惡的時候,不要再回到那個黑暗潮濕的角落叫自己討厭自己。

你生命裡人性最黑暗的記憶是哪一段呢?慢慢想吧,因為你很可能已經忘了,但要緊的是,別裝作忘了,這是我予你的一道命題,一道關於自己和世界所有黑暗角落的命題。


別再問他近來怎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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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一想生命中可曾出現過這樣的一個人:在一班老朋友裡面,每次的聚會他總是有很多的不赴宴理由。那個地方好遠這陣子好忙我得先看看我有沒有空我這陣子又不太舒服我又有事忙著要做。

一個群體當中總有些這樣令人氣餒的傢伙,在許多許多次邀約過後,你開始弄明白了,他壓根兒不想再出來見人。而在人生的巨輪緩緩卻又重甸甸地推進的過程中,又有更多的朋友投入這個行列,也成為了令人氣餒的傢伙。

如果你有認真想想有否認識這樣的傢伙,腦裡一定有些臉孔搶先浮現出來。而這些臉孔,之所以能夠成為首先浮現出來的臉孔,又總是因為它們在你初相識時是特別耀目的人。

怎麼個耀目法呢?例如長得很好看的、很聰明的、陸運會總是拿冠軍的、在班上考試每每名列前茅的……這一類臉孔,在一眾漸漸走遠的臉孔當中,一般都叫人最先想起,但卻不單純是因為他們從前是那麼的討自己歡喜,才最先想起他們,而是這類人,往往就是最傾向於消失的一類人。

學生時代他們是多麼的惹人注目,不一定任何時候都那麼光芒四射,但在適當的時候、獨特的場合,他們總有能耐把所有人都給比下去。在班際比賽射入致勝一分後狂呼的一刻;在班主任派發考試卷時,以接近滿分得到班上一陣起哄,卻暗自抑著興奮裝著若無其事以免顯得太洋洋得意的一刻;在便服日以一身裝扮配上本來也長得不差的臉孔,換來連高年級生都按捺不住的注目禮的時候……

在長大後,他們卻十分善於消失,或是準確點講——他們不願意再露面了。怕的大概是一句「近來怎樣了?」在他們的人生,本來應該在長大後有甚麼大事要幹的,活了好一段時間後,卻發現其實沒有什麼大事即將要發生。

在當年那個綻放著光采的瞬間,他們都深深知道身邊所有人在自己面前都是個失敗者。長大後,一直等著有個甚麼場景,能再次把所有人都比下去,繼續享受那片獨有的風景。

只是路上一直跌碰,卻見不到那個地方,也不見得將會在路上轉角處會冒出來。只怪那個時候世界就不過姆指頭的大小,讓人以為都走上了世界的頂峰,而那份歡愉會繼續纏繞著自己的下半生。

這樣的爛人生,在面對「你近來怎樣了?」這一類的問題時,是要迫人把生活現況上進行著(用「發生」來形容也略嫌說得太有趣了)的每一件無聊透頂的東西都列出來。那簡直彷彿是要這類人,多複製一個自己出來,站在旁邊,指著另一個自己的鼻尖,狠狠地數落一遍地殘酷。要他把上班下班吃飯看戲買衫買鞋旅行睡覺都細數一遍,實在地告訴大家也告訴自己,他的人生有多無聊了,讓自己看自己更不順眼……特別當電視上電腦中的一個個人,看上去又那麼的成功。

這類人有時候大概會想:如果一切――意思是所有所有源於這個生命建築過的東西――都能夠推倒從來,一如兒時玩的一盤棋,爛透了的局面,進退維谷動彈不得,總想把它推倒重來。

無可否認那是有一點自毀的意味了,只是那又不會成真,因為最叫人洩氣的,不是所有的「不能」,而是因為害怕生活的種種不穩,連嘗試一下幹著自己非常蠢蠢欲動希望嘗試的事情都不敢。將生命燃燒在首期和按揭的供樓活動之中。這樣的人,不會真的有自毀的勇氣的。

初冬的陸運會,上千對眼睛在看台上眺望著,一聲響號,一股腦兒死命地向前跑,甚麼都不用想。臨近終點線,眼前沒有人,耳邊響著愈來愈吵耳的歡呼聲;後面是一眾失敗者,前面是虛無的終點——穿越白界線,除著汗珠往後溜的後面望過去,卻原甚麼都沒有——在這個終點以後,原來甚麼所有都沒有。

夏盡蟬滅,當時間走到了一個不屬於你的季節,沒甚麼好責怪,只怪當時棲的一棵樹太小,而世界,卻是他媽的那麼大。

所以他們不出來,也請不要介意,他們不是討厭你了,他們只是非常非常地討厭自己。

非常非常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