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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藝術展(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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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y Vik Muniz)

遊藝術展最使人愜意的原因,是不用跟誰的肉體交談,卻能與無數個精煉的靈魂神交。不用叫臉部或肢體交出任何有善的語言,當中的溝通,卻豐盛得直覺與它們久未從逢,比最老的老朋友更明白你的陰暗面。

展覽館內擠滿作品,每一件都用上了藝術家多少個小時去創作,又包含了創作者多少年的領悟和感想。獨當一面,各自精彩,與藝術品內凝住的感情剎那四目交投,每一件流過的時光可長可短,卻一件件都趕在展館關門前等你賞玩。

較堪玩味的,定是引誘哲思的作品。

走到一幅砌圖組成的畫作下,當中每塊的個體,都沒有根據鋸齒的形狀安於其位,但看似隨意率性的組合,卻拼湊出一幅具意義的圖案。

這還不是對生存意義在既定路線上最大的叛逆與反思嗎?嬰孩呱呱落地,總有誰要為他設計生命的拼圖,但如果那些深刻的、別人設計出來的曲弧直角,並不能拼出我最美的姿態,人是否應該忠於自己的人生和才能呢?

旁邊那隻留白的紙鶴,遠觀是大白鶴,近看由無數小紙鶴填滿周邊的地方,卻只看到拼湊出中間留白空間大鶴形狀的意義。全或無,一與零,誰賦予誰意義,誰真的存在而誰又為虛無,藝術家交出了一條哲思的問題。

再於藝術館中漫遊了好久,閉館時間已近,見到一個置於鐵架上、平凡不過的木箱,在空蕩蕩的一個展區間隔之中,心想大概是提早清好位置,展品要趕運回國。卻見旁邊悠悠坐著一位工作人員,又不像趕著要走。上前一看,木箱寫著「Please step in!」就探過身進了「箱底」。

原來往上看內櫳才是展區。坦白說掛上的畫作並不怎麼樣,但那種尋常外表中藏一片繽紛的裝置表達,卻十分刺激大腦。

藝術作品的可愛之處,很多時就在於其未能預估的驚喜;與娛樂消費品之中那一段未曾聽過卻唱得出下一句的K歌,還有那容易預計下一段劇情哪位會惡有人惡報的劇集,當中所提供的食糧,恰恰相反。

急步在場館走著,想多看一點甚麼的。驚鴻一瞥一個四方的透明晶體,內裡空洞洞正中間結著一隻本該是生物的東西,我從遠處佇著望著,暗忖藝術家所凍結的寂寞也太洶湧了吧。突然廣播刺耳傳來:「離閉館時間尚餘15分鐘。」聲音意外地親切,都多少個小時,沒有聲音對我說過任何話了。發現原來館內多少張相視而不相見的木訥臉孔,行色匆匆,拉出了許多道長長的殘影……一如午夜公路的車尾燈。然後抬眼望向場館的天花四周,,結結實實,正正方方,牆與牆之間的白色相互折射焚燃,直燒到我一雙眼白,燒得人一陣暈眩。我在場館的正中,起一身雞皮疙瘩,便再不敢走近看清楚,趁未有人發覺前,快快逃了出去。


遊藝術展(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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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國藝術家朴勝模作品)

在很多人眼中,逛藝術館看藝術品是很扮嘢的一件事,因為在這些人眼中,那一堆藝術品本身就很扮野。當中,扮嘢的意思,指「標奇立異」及「我看不明白」。對於標奇立異及表達手法看不得人明白的厭惡,是香港不少人自學生時代已然潛移默化於腦袋的思想。

又因學校管理學生的便利,將學生培育成一式一樣的倒模,麻煩會去掉很多。所以學生的儀容,皆不以「美與不美」作為品評的標準,而是在於留海過不過眼眉、髮鬢過不過半耳、有沒有化妝、頭髮顏色夠不夠黑、裙尾及不及膝……

當中「不許標奇立異」是禁制多樣性的經典原因,至於標奇立異何以這麼可惡?對不起,老師是不會回答你的。

另一邊廂,對創作以「看不看得明白」為最大準則,亦在這個時候開始養成。一道美術課或作文的題目發下來,完成後,老師的批評其中一條常見的罪項是:「同學,這個我看不明白。」學生就認為,創作中,人家看得明白跟不明白,原來是一條金科玉律的品評經緯。

再到作品欣賞的部份,會拿出一幅沒有所謂明不明白,卻單純在顏色柔和得使人視覺得到享受的畫作,供同學欣賞的老師,少之有少;在語文課上,亦不會看到一篇唯美而未必有內容的詩文,就算有,一本常常過度解讀作品的精讀天書,煞有介事,亦會告訴你如何「理解」它的「意思」,予學生熟讀取分。

可感而不可理解的作品,在中學時代的環境,很多時候都不受重視,甚至受到鄙視。

那麼所有的藝術品,都不該被說成扮野或標奇立異或嗎?當然,樹大有枯枝,這樣的作品當然也有不少,空洞、缺乏內容又不具美感,你可以說是標奇立異——當標奇立異的舉動,唯一意義就是為了要標奇立異,這就是標奇立異唯一可以讓你厭惡它的情況。

有天有人告訴你,有些作品有其可親之處,當中所表達的哲理、意義或美感都很可愛。你卻依舊先把話說在前頭,以「好扮嘢」來污衊一番。如果這樣會讓你躲在自己的世界躲得舒適一點的話,這當然是你個人的選擇,畢竟活在自己的世界,天空往上望縮成一個小小的圓形,風涼水冷,感覺又真的比較良好。


制服煉成的港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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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警察在保護集會自由上的表現與市民的期望,落差日漸擴大。特別在曾經親身參與遊行集會的市民眼中,不滿程度可以用「討厭」形容。

鮮有投入集會的市民,從主流媒體的採訪取材之中,未能了解警察打壓言論的取態,可以理解。但置身當中親身執行的警員作為個體,何以甘心自己成為打壓的機器,同時將自己的身份認同,與作為一個市民的身份區隔開去,此一問題就非常有趣了。

要試著解答這個問題,不妨試思考一下警員的個人心態。不必將警員妖魔化,也不必將之神聖化,因為在相同的情況,化身打壓機器,對每一個普通人而言可能其實都容易之極。

投身警隊的普羅大眾,可能是從保險從業員、市場推廣人員又或是其他尋不過的云云行業之中,相中警察這份職業。與其他職業一樣,考慮的是薪酬福利、工作量、工時穩定等因素。既然待遇可觀,便投考之。另一個特別使人被吸引當上警員的原因,是權威的授予,制服與制度,為警員提供優越感。

有人可能會問:那麼使命感呢?總不能將每位有志成為警員的人,都說成是單為薪水為權威感而當上警察,這樣的說法太以偏概全。

是的,其實還有不少警員都有其使命感,只是那個使命感,在警察龐大嚴密的體制中,絕大部份情況均由上級賦予。

由警校訓練開始,大量講求紀律和服從的去人性化、個人化的操作便一直開展。警校中,自上級對學員的嚴苛態度,以及對其個人性格的侮辱(入過警校的朋友跟我就分享過,考官無理的粗口謾罵是其特色之一),讓他們對權威服從,也讓學員對當上權威,更為憧憬——特別當所有同伴都服從尊崇於這種權威,集體的情緒影響,獨立思考不得不被壓抑。

現在讓我們帶著這種心態構成,回到平常集會示威的現場。市民對警察的失望,在於期望警員以「服務市民及保障其自由為宗旨」的理念,與警員「實際行動上在打壓自由」之間的落差。

但警員工作的環境,會令每位警員心中是以「服務市民」為宗旨嗎?從曾偉雄的言論「執法需要道歉是天方夜譚」中可以看到,警員的思考中,大前提並非為了對等或是由下而上地「服務市民」。反而是將自身的角色,置於一個功能之上,一個維持狀況穩定的、由上望向下的權威功能之上。

現在幻想一下,你正在警署與一眾制服筆直的同儕一同站立,等待上級講解今日遊行的安排。指令是:咪俾「班友」搞到「XXX副主席XXX先生」。指令之中,誰應該服從權威,誰是比你現在服從的權威更權威(即大佬的大佬),暗示清晰易見。聽著這個今日值班唯一可以進行的指令,你當然擔心會俾「班友」搞到遲收工睇唔到場戲。但如何在不得不值班的一段時間,管理好呢班友,你想起了女友昨晚電話提到的一句:「坐喺公司成日無嘢做仲慘,有D嘢搞下但收工前啱啱好搞掂就fit啦。」如何在工時內花心思去做好這個工作指令,是時段內算是比較有趣的一環。

走到街上,遊行市民沒多少好嘴臉,在上級命令的封鎖區內外一直對峙,被示威市民不絕謾罵的情況,已經兩個多小時——一種挑戰你及你那套被賦予權威的制服的動作。戲票變成廢紙是無可逆轉的事實,更麻煩的是上級開始緊皺的眉頭,過去的經驗告訴我,這是一個令人緊張的情況發生的先兆,特別是今次的不悅,是源於上級的上級,即是那位政要。

保護上級是要務,保護上級的上級,就更是穿著制服者更為重要的任務。將一班漠視我們權威的麻煩友除之而後快,一眾同袍誰都沒有異議,你也自然不可能提出也不應思考任何異議。

本身同是市民的身份早已不復存在,「市民」和「我們」,是對立的。早年,被集會市民篤一下即倒下的把戲早不適用,原因在於片段於電視新聞一播出後,雄糾糾的威風又顯得太弱不襟風,損弱了強悍的形象。

又難得現在的大佬那麼的有膊頭,被市民輿論一責斥起來,對內對外都那麼支持一班手足,一陣火燒的感動一直燒到心眼,感到高高在上的他是與自己同在的。對上一次有這樣的感覺,已經是在電影院中,看古惑仔系列時陳浩南就手下殺了對家大佬時,一力承擔的那種干雲浩氣,啊,都多少年了啊。

警員當值時腦裡的心態是這個樣子,沒有可能嗎?警員作為隊伍的一份子,所關心的,可能根本就不是如何維持市民權利,這個時候,就出現了兩者期許上的差異了。

這樣的警員很討厭嗎?先別急著義正詞嚴地罵起來,試想想,在警隊一個這樣組織嚴密地去人性、反對獨立思考的組織之中,閣下投身其中,在群體壓力以及集體思考的常規底下,身體裝進了別具意義的一套制服之內,保持清晰獨立的思考,真的如此容易嗎?

萬勿對自己的自由意志過於自信,畢竟單靠閉氣就能自殺的人,相傳也只有古希臘叫Diogenes的哲學家才辦得到。

明白了在那個圈內尋常人要保持自我意識的困難,下一個問題就是,即便如此,要如何抗衡這種環境影響,去保持獨立思考呢? 以下提出的看法,比較悲觀,可是較為可靠的,卻鐵定是電視廣告中的那句宣傳口號——

「不可一,不可再。」

不去觸碰不去進入那個迷離景界,便不用擔心自身自由意志的薄弱了。也許等到醬缸有一天意識到自己的混濁,再沒有材料肯自願投進來的時候,它會肯變得潔淨一點。

至於已經身在警隊當中的每個個體,在下了班回家休息、一個人獨處的夜裡。當你坐在床沿,身上穿著的不再是制服,而是星斗市民睡覺所穿的T-Shirt 波褲的時候。請攤開手掌仔細端詳一下,上面的掌紋,並非由哪一個權威為你刻下的,紋理支葉分流到人生的哪一個方向,可能性還多得著呢! 更重要的是,拳頭一捏緊,千百個可能都操控在你自己的手心。白天所做的一切,對自己以及所愛的人長遠是好還是壞——原以為多賺薪水為他們好的你——細心再想想,是真的不知道嗎?

真的?


人渣與本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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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渣這個惡名,是一個很關乎個人本質的形容性名詞,最常見於朋友形容前度的時候。畢竟語氣之惡恨,不是尋常會用來罵普通人的用語。另一個人要壞得揪心,方配得上你用上此一頭銜。

這個人為何會被你覺得這麼壞呢? 結論源於觀察——從他怎麼對待你來觀察。他對你好還是不好,是許多人看一位異性為之好人還是人渣的標準。

有些人可能很快會澄清:不會啊,我才沒那麼膚淺,我還會看很多方面才評價一個人呢!

只是每每去到一個關口,甚麼都完蛋了,人還有這麼客觀嗎?你待他那麼好,他卻如斯待你,除了人渣一名,他不可能是其他甚麼好東西。

人渣這個評價,很便宜也很方便,將人單純地二元地區隔開兩邊。忠奸黑白,好人賤人,彷彿是基因命定。本質屬好人就是好人,本質屬人渣就是人渣,一如戲劇。

因為這樣的世界,比較好理解。

更好的是,當對方成了壞人,一個故事有了歹角,就總會有個相對的忠角,自己就順理成章成當上好人的角色,被壞人待薄、漠視、欺騙。

因為他對你不好,他便是個壞男人或者壞女人了。實情真的是這樣嗎?有試過跟朋友的前度談天被問及:「個人渣而家點啊?」嗎?但另一邊廂,朋友的現任卻堅定感恩地告訴你:「他是我遇過最好的男人/女人了。」

如果這位朋友本質真的如此人渣,那麼他是老練的演技派嗎?不是,他真的對他的現任很好。專一、細心、情趣、承擔。那麼他本質是好人還是壞人呢?再想想,在你曾經那位他或她的故事之中,也許你也曾經是個最糟糕的人渣,這樣會否容易找得到答案呢?

每個人,或者根本沒有所謂本質,他待你很差,對另一位卻無微不至。或者人人都懂得善待人待薄人——只在乎你有多喜歡那個人——你可以是個很好的伴侶,如果夠喜歡的話;亦可能是個最人渣的人渣,因為你根本不喜歡他。如果真的能把人分成「好人」和「賤人」,那大概只在乎於處理事情手法;好的時候懂不懂得對人好,賤的時候良心又埋沒得夠不夠深。

認清在人生乍現過的身影不是人渣,而只是他們對自己不好而已,很無聊嗎?不是的,一旦明白了,你不會覺得怎麼又看錯了,本以為這麼好的人卻原來是個賤人,再認為自己身邊怎麼老圍繞著賤人賤貨。

更可能的是,他們壓根兒都不是人渣,只是他不夠喜歡你而已。這關乎於對人以及求愛的信心。然後下一個,遇上了,化學作用一發生,可能正正就是很喜歡你的那個「好人」了。

成世人流流長,可能其實你一個人渣都無遇過呢。


灰牆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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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是一個夢,睜眼看見前面的,是一團橫躺的黑影。一靠近,巍巍卻是一道橫墩著,灰灰實實,望不到盡頭的牆。頭頂也是微微白色的一片實色,不確定上面是否存在著一個空間。

牆身不高,卻是一種你最好不要嘗試去翻越的高度。掌心按在上面,凍冰冰,是泥磚獨有的濕冷,發霉的青苔黏附著水氣。而就算手越了過牆,不代表你就可以越過它暗示著的一切,睹睹對面的風景(!!!你最好不要)。

四野只來來回回著呼嘯,在耳邊。在牆下踱來蕩去,想看看有哪裡缺了一扇門,有人能探頭出來跟我談話。至於是否從那裡走過去,倒沒有想過,只是在這種情況,人最需要的,是知道你不是一個人在這裡。

只是過了好久好久,我還是一個人,又或是以為的好久好久,我就確定這裡只有我一個人了。

甚麼動靜都沒有發生。整個場景會動的物件就全憑我一人,獨力演著一台戲。

再之後可能是太久都沒有聽過誰說話,想靠叫喊,去證明點甚麼。但牆的那邊連聲音都不容許,沒有反彈任何的迴響,你能想像說話中的一個個字,化成石子撃在泥沼,沒入不透氣的緊密之中,沒了影蹤。風聲趁這個時候,不再在牆前奔放,是由右耳,穿過腦袋,再從左耳穿刺出去,弄得耳根子好痛。

我低頭看看腳尖,也許太久太久都沒有接觸過溫度,顯得有點發黃發紫。如果可以得到溫度,我還是可以留下來的——就算只有腳尖。想抬頭,頭卻頃刻重得如鉛石,頸然後一折,人便跟著倒了下去。

夢魘一醒,汗腺的分泌印證了真實的存在,再惡的再壞的也不過是個惡夢壞夢。坐直身子,一絲冰冷自項際滑過背腰的肌理,到底最後有沒有墜地呢?我沒有留意,都不曉得了。只曉得急促的呼吸緩了下來後,我比較專注於發現我不快樂的感覺,因為寂寞。

起來,轉身就逃,回頭一看,遠遠再望一眼,明明又不過一片瘦小的背,跟站近時,又不一樣。

到水龍頭前,很專注地把水龍頭打開,從水柱中潑了一些,沾在臉上。

慢慢地走,我又回到床上,知道剛剛發的,是一個關於希望被愛的夢,卻不遂。我就再倒了下去,繼續睡一個無夢的覺去了。